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殷梨亭虽是武人过的是刀头舐血的生涯,却也不曾见过这般凶悍的女子,当下就觉得脐下三寸被马鞍硌地有些生疼。正巧那老者已然清醒了过来,扯过女儿与他一同跪地谢道:“老朽程立言谢过英雄救命之恩!”
殷梨亭见状急忙顺水推舟地跳下马,扶起他道:“老丈快请起,这原本便是我辈侠义中人义所应为之事,何需言谢?”殷梨亭见这对父女只是形容略显狼狈并无性命之忧,又取出一瓶金疮药。“萍水相逢,在下另有要事在身……”
哪知这告辞的话才说了一半,程小姐便打断他道:“这位英雄,你杀的这四人原是城中力赤谋克麾下,日落之前力赤不见他们回营复命必然另派重兵来寻。介时我与老父死无葬身之地也。”时至元末,民间风俗与唐宋时期相比已大为不同,封建礼教对女子束缚日深,便是小门小户的未嫁女大都养在深闺,而身为官宦子女规矩更严,终其一生都不曾见过外男也是平常。往往不慎遇着一个陌生男子便战战兢兢如鹌鹑一般,若是那男子再与她搭讪一句,不曾骇至昏厥已算大胆。如程小姐这般敢与陌生男子搭话者已是女中豪杰,至于她竟能抡刀砍人,那更是惊世骇俗万中无一。
殷梨亭面色一红,却只是沉吟不语。非他狠心更不是怕事,只是方才他已将这对父女与那四个元兵的对话听得分明。那老者并非平民百姓却是这定远县的县令,平日里也曾与那些元兵交际往来,却不知为何竟害了他们的十夫长,以致那些元兵要追杀他们父女。元人凶残率兽食人,占了汉家江山却不会坐江山,因此忽必烈在位时便招降了一批丧失气节的汉臣,如留梦炎、叶李之流,许以高位金银为其爪牙。然而忽必烈过世之后,元廷内皇位的争斗愈发激烈,随着那些曾经身着朱紫的汉人臣子也开始渐渐等同于一头驴的价值,元廷上愿意为蒙古人卖命的汉人也就越来越少,便是诗书传家的名门之后也情愿闭门耕读少有出仕为官。这程立言既为汉人却又甘当元廷的官,殷梨亭不免有些看他不起。见死不救非侠义所为,可在殷梨亭看来,程立言既然觍颜去做了元廷的官,他与元廷闹出的事也不过是狗咬狗而已。
殷梨亭不愿当这对父女的保镖护卫,哪知那程立言虽着儒服却无一丝文人尊严,死抱着殷梨亭的大腿哭道:“侠士若是不肯援手,我父女难逃一死!与其死在蒙古人手上,还不如死在汉人手上,请侠士成全!”
殷梨亭束手无策,求救也似地望向程小姐。不料,这位方才还能抡刀砍人的程小姐,此时竟也只是娇弱地扯着袖子,哭地梨花带雨不胜可怜。“爹爹,女儿这便与你同去了罢,爹爹……黄泉路上我父女也能彼此扶持……”
殷梨亭心头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,多年之后他才明白到这种感觉名为——哭笑不得。百般无奈之下,殷梨亭只得领着两人暂时在城外的一处破庙安身。当天晚上,殷梨亭便漏夜潜回定远县,砍下那位蒙古百户力赤的人头挂在城墙之上。心腹大患身死,再无人追杀他们父女,殷梨亭原以为程氏父女必会对他感激万分,他也好顺势卸下保镖职责。哪知,原本以为殷梨亭弃他们而去,在破庙中惶惶然不知进退的程氏父女听闻殷梨亭的所为,顿时收敛了庆幸的笑容。程立言更是如遭惊天霹雳般失声叫道:“你杀了力赤?你当真杀了力赤?”
殷梨亭见程氏父女俱是一脸惊骇也不知是何道理,只懵懂道:“人头都已挂在城墙之上,还能是假?此人一除城中元兵群龙无首,程先生与令嫒当无恙矣。”
“糊涂!莽夫!我城中百姓无生路也!”程立言勃然变色,指着殷梨亭厉声痛骂了几句便踉踉跄跄地冲出破庙,解下缰绳上马扬鞭而去,竟连女儿也顾不得了。
“爹爹!我与你同去,爹爹!”程小姐也跟着跑出来去解另一匹马的缰绳。只可惜程小姐毕竟仍是官宦子女,虽抡得起刀却实不曾学过骑马,几次努力都不曾上得马去。
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殷梨亭这才走了出来,傻乎乎地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
“怎么回事?你还敢问怎么回事?”程小姐本就是又急又气,如今见罪魁祸首这般懵懂无辜,更是心中狂怒,只恨不得一个巴掌扇到他面上去,此时面容扭曲语音尖刻,哪里还有半点闺秀的模样。“元军铁律,首领死从者活则从者尽斩!那力赤更是清流县千户的内侄身份不同,你如今杀了他,他的手下为求自保,必要寻出凶手给千户大人一个交代。你跑了,我城中百姓必会被当作替罪羔羊断无幸理!当真是侠以武犯禁,古人诚不欺我!”
殷梨亭面色一白,顿时明白到自己这一步算是走错了,自他行走江湖以来杀过绿林盗匪也杀过行凶为恶的元兵。只是对于那些同样恶贯满盈的蒙古官员,他要仗剑行侠,师父和师兄们总告诫他谨慎行事不留首尾。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元廷气数未尽,师父和师兄们是怕他鲁莽行事连累师门,如今想来应该也是怕连累百姓。殷梨亭心下一横,当下言道:“那千户是谁?我这便去杀了他!”
“莽夫!愚蠢!”程小姐气急反笑,“杀了千户还有万户,杀了万户还有太尉!你便是杀了皇帝又如何?这是元廷的天下,蒙古人命贵千金,我汉人不过是四等奴隶。难道你还要领兵造反不曾?”这番话可谓大逆不道已极,程小姐于气愤之下失口说出便是一阵凛然。两人沉默对视相顾无言,只听得树叶被一阵冷风吹地沙沙作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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