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推开虚掩的木门时,他整个人僵在原地。
院子里的青砖被血浸成了深褐,东厢房的窗棂歪歪斜斜挂着,像被打断的骨头。他看见母亲常坐的那张梨花木椅不见了,父亲书房里嵌着铜镜的案几也没了踪影——连灶房里那口烧了三代人的铁锅,都被撬走了,灶膛里的灰烬冷得像冰。最让他心口发紧的是西墙根,那里曾堆着半墙的古籍,从《青囊经》到《宅经》,是姜家五辈人的心血,此刻只剩满地被踩烂的书脊,混着破碎的瓷片。
他冲进正屋,八仙桌上的镇纸没了,墙上挂的祖传风水图被撕得粉碎,连供桌上母亲亲手绣的桌围,都被扯成了布条。角落里,那只父亲养了十年的老黄狗倒在血泊里,眼睛还圆睁着,像是到死都在护着什么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姜山捂住嘴,喉咙里发不出完整的声音。他知道联军贪财,可这不是抢,是彻头彻尾的毁。他们像知道这院子里每样东西的分量,不只要金银,连带着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“文脉”,都要连根拔起。
忽然,他在门槛缝里看到一角残破的黑色衣料,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十字。是传教士。那些平日里捧着圣经,说着“仁慈”“救赎”的洋人,此刻露出的獠牙比明火执仗的士兵更狰狞。姜山想起父亲曾说过,城里的传教士总向人打听“懂阴阳的姜家”,那时父亲只当是好奇,现在想来,他们早就盯上了这里——盯上了世代风水师手里的古籍,盯上了那些能勘破天地奥秘的学问。
他扶着墙,指尖触到一片冰凉。怀里的龟甲忽然发烫,七片甲片像是活了过来,在棉衫下微微震动。他猛地想起父亲教他辨龟甲时说的话:“连山记山泽,归藏述鬼神,而易经,讲的是人世轮回。他们能烧了书,毁了屋,可刻在骨头上的东西,烧不掉。”
院外传来马蹄声,姜山迅速退到柴房的阴影里。透过柴草的缝隙,他看见两个穿黑袍的传教士正指挥士兵搬运最后一个木箱,其中一个高鼻梁的洋人拿起一本从灶膛里捡出来的残卷,看了两眼,随手扔进了旁边的火堆。
火苗舔舐着泛黄的纸页,那些墨迹未干的卦象在火中蜷曲、变黑。姜山死死咬住嘴唇,尝到了血腥味。他没有冲出去,因为怀里的龟甲还在发烫,像在提醒他:活下去,带着这些真义活下去,比一时血气更重要。
等脚步声远了,他才从柴房里出来,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血流成河的院落。他没有哭,只是对着正屋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。然后转身,将所有的惨状刻进心里——刻下那些黑袍的十字,刻下被烧毁的书页,刻下满院的死寂。
他要去的地方,不再是某个具体的家。他的家,从此在脚下的土地里,在怀里的龟甲上,在玄清道长百年功力护持的血脉中。他要走的路,比《易经》里最曲折的卦象还要长,但他知道,方向只有一个:向前,把断了的文脉接起来,把烧不掉的根留住。
姜山紧了紧怀里的龟甲,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姜家胡同,融进了沉沉的暮色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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